作者：赵淑萍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窗外，雨夹雪，还挺大。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但是，想着如果这个知识点不查清楚，接下来的研究就无法开展，一耽搁就得春节之后，他还是穿上那件旧旧的羽毛往外钻的羽绒服，向图书馆走去。雪被雨融化，路滑难行，雪水混合着泥浆渗入皮鞋中，脚冷如冰。他小心翼翼，终于到了图书馆。馆内寥寥数人，他很快进入状态。查完资料，走出图书馆时，已是薄暮。他背着包，打着伞，眼睛又高度近视。一辆疾驰的电动车擦肩而过，他小腿上的一块皮被飞速削去，火辣辣地疼。
回到家，他烧了水，泡上一杯紫笋茶，顿时，人暖和过来。清醇的茶香让他忘了疲惫。他又胡乱吃了一点方便食品，看了一沓资料，破例早早上了床。天寒岁末，是最惆怅的时候。很快，他进入了梦乡。梦中，是春天的山野，茶岭翻涌着绿浪。一个男孩和女孩在采茶。“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他们背着《茶经》中的句子，把一个个紫笋般的嫩芽放入竹筐中。恍惚中，又似乎初夏，一大片野蔷薇，深深浅浅的红，风中是流蜜的浓郁的香气。白色的蝴蝶在蹁跹起舞，蜜蜂嗡嗡地叫着，一切美得让人晕眩。男孩将一茎茎蔷薇花采摘下来，递给女孩。突然，他的脚被匍匐的
枝钩了一下，热辣辣地疼.....
他痛醒了。他的心也无以名状地痛起来了。
他五十多岁还孑然一身。除了外出进行学术交流，学校、家、
图书馆，永远三点一线。他很节省，对他来说，最奢侈的事就是每天都要喝紫笋茶。在家里，他用玻璃杯泡，边写作边喝茶，累了，就看杯里的茶。看着碧色的茶汤和兰花般舒展的叶子，心就澄净起来。如果外出，他必定带上一个很大的保温杯，装上茶汤。
有人赞誉他是地方文化的“活词典”，他则调侃自己是“埋在故纸堆里的人”。几十年，他穿梭于各类文献之中，不断地查证，写作，著作等身。众人眼里他就一夫子，不近女色。但是，他的研究生们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春末夏初，路过爬满蔷薇花的墙，他总会凝神细看，而且，他的玻璃杯里，偶尔会插几朵蔷薇。
他7岁的时候，母亲离世，他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外出干活，常常把他寄在隔壁邻居家。邻家的女孩，小名蔷薇，和他年龄相仿，他们一起采茶、爬树、摘花，分享野果，真正是两小无猜。
他们一起上了学，从小学到初中，班级里，他总是考第一，紧跟着是她。但是，他很内向，沉默寡言，而且头大，身子小，常被同学们戏称“小萝卜头”。而她，长得漂亮而且热情开朗，口齿伶俐。一直就是目光聚焦所在。当年岁渐长，少男少女们萌发朦胧的情愫时，她是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而他，越来越自卑、腼腆，两个人开始疏远起来。
初中毕业，蔷薇考上了艺校，他继续读高中。后来，蔷薇进了市里的宣传队，而他，由于运动读不成书了。当蔷薇在舞台上光华四射时，他在故乡的山岭里采茶、干粗活。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蔷薇偶尔回家，他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庆幸的是，高考恢复后他上了大学。而蔷薇此时嫁做人妇，据说是一个高干子弟。她顺利地调到了省城的剧团。
至于后来，他是听老家人说的，蔷薇的丈夫用情不专，她一气之下就离了婚。从此，她好像整个放开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单身女人，演戏、编剧，还自己当导演，在省城的文化圈混得风生水起。
他和她的再次交集是他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城的一所大学教书。这期间，不知有多少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可是，那朵娇艳的蔷薇连同着温情和刺深深地植在他心里了。几年后，他成果丰硕，声名显赫，被慕名拉进了那个圈子。此时的蔷薇，顶着“才女美女”的头衔，抽烟，喝酒，肆无忌惮地和男人们调笑。蔷薇传过数次绯闻，和她恋爱的，都是有了家室的，最后都回归了家庭或者又移情。此时，在他眼里她不再是那个少年时清纯的女孩，她聪慧，但浮夸，事事浅尝辄止。她渴望爱情，每次却所遇非人。可那片蔷薇花顽固地开在心里，他仍然爱她。而她，内心深处很佩服他的毅力和才华，但和那些风流倜傥、谈吐俊雅的男友们一比，她心中的火就暗了下去。也就是那以后，他又一头扎进“故纸堆”，社交活动，他能推就推。日复一日，他坐冷板凳，把自己藏在“故纸堆”里，只是抵御那种心痛的感觉。
一个梦，让他不安起来。之前，他无意中听朋友说她病了。新春的第二天，他决定去看她。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悲喜交集，声音哽咽。他去时，她勉强从病床上坐起来。没有化妆，头发凌乱、容颜枯槁，和以往判若两人。他带去了紫笋茶。当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时，氤氲的茶雾中，她的脸有了光泽。她看眼前的男人，经历了岁月的风霜后，他平和，温暖，浑身都是一股书卷气。而她，繁花散尽后需要的就是一杯茶。
江城文化圈有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一个“埋在故纸堆里的男人”和一位豪放的有现代意识的女人结合了。五十多岁的黄昏恋，其实追溯起来，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后来又专门研究陆羽的《茶经》和家乡的紫笋茶。他查到了茶圣陆羽和风流女道士李季兰交往的材料。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是知交好友？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现在，穿越剧很流行。你说，我们是不是陆羽和李季兰穿越而来？”一天，他揽着她，轻轻问她。
——《大观》年第9期
作者简介：
赵淑萍，宁波电大网络传播学院教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宁波市海曙区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校园文学》《小说界》《安徽文学》等二十多种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权威选本。已出版小小说集《永远的紫茉莉》；散文集《自然之声》、《坐看云起》；与人合著《东风蝴蝶》《百年和丰》《江东人家》等六部报告文学集；作品曾多次获全国微型小说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