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五环，天和地连同着人一下都舒展开了筋骨。道路两旁的乌桕，在地上投出一片片阴翳，白色房车在其中一处停稳。往下是块坡地，坡地上开满黄色的野菊。从坡地下来，随即进入一片白杨林，林中遍地二月兰，深深浅浅的紫连成一块花毡。穿林而过，宽阔的温榆河便出现在眼前。
温榆河边，一只蜻蜓静静落于灌木上。
青色的河水自昌平沙河镇起，先后流经昌平、朝阳、顺义、通州四区，我们所处的是顺义区段，首都机场高速和京平高速在河面上错身而过。这原本是京郊一幽静之地，知晓的人不多，它上游的高档别墅区、下游的皮村以及前两年刚开放的温榆河公园都比它知名。眼下，公园闭园，这片野地反倒生机勃发。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钓鱼的、骑行的、露营的、背着画板写生的，骑着摩托卖凉皮凉粉的，甚至有人在树下阴凉处张罗起了理发铺。笑声、吆喝声、打闹声、管理处的喇叭声，拉杂成一片，冲破了温榆河往日的沉寂。
追日
何穗换好衣服，从房车上下来。与镜头里的冷感不同，何穗随和，有时话还没出口，笑意先在脸上荡漾开了。她和摄影师打着招呼，说起喜欢北方这样的天气，有干爽的风，高耸的云，高个子的她也可以筋骨松开，四肢舒展。
第一个场景在野菊丛中，何穗先是对镜头站着，片刻后坐下，很快又顺势斜躺。手中的野菊也在不停变换着位置，嘴角、眼眸、指间、光洁的背、黑亮的发梢。她动作很快，面部表情也随之切换，镜头一路追着捕捉。为避免引起围观，拍摄时常用的音乐一刻也未打开，一行人静默地移动。某些时刻，有别处的目光投来，打量一阵后又移开，继续自个儿的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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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穗现在也有一颗出游的心。出不了远门，能去郊区走走也是开心的事。上周末，她和朋友去怀柔的山里徒步，那地方在地图上都搜不到，也没有成形的路，到处都是碗口粗的藤蔓，原生态得很。他们循着网上驴友攻略和分岔口的彩绳标识前行，刚进山那段路还能拍拍照，过了前面1/8，一会儿土路，一会儿巨石，一会儿爬坡，一会儿穿林，都是手脚并用着来。此前，何穗也组织朋友登过山，那次路线过于简单，这回她选了个难度相对大点的。8公里的大环线走到中途折返点时，大家都有点意犹未尽，便又绕道上了山顶。一览众山小之际，何穗看了眼地图，慌了：回到山脚停车的地方，至少还有超过2/3的路程。此时已是下午四时，没人带户外手电，等太阳落山，脚下就见不到光亮了。何穗记得，下山一路都没停过，像跟太阳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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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在新疆的禾木雪场，何穗同样经历了一段追着太阳跑的历险。她原本是想从云霄峰山顶滑下，交叉口时走错了路，误入了从未涉足过的野雪区。山谷细窄，两侧是自然成形的雪山，雪地里依稀可见动物的足迹，眼见着光线一点点消失，那种慌乱前所未有。但将军山、丝绸之路、可可托海等新疆一众雪场里，何穗最爱的也是禾木。这是今年刚开放的雪场，风小，暖和，有像蒲公英一样轻盈的粉雪，即使是野雪区，下面也没有石头和树枝，全是草地。何穗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惊险与惊喜交织的日子，现在想来弥足珍贵。
认真学习滑雪是从年雪季开始，以往那只作为旅行中的一个项目。何穗说：“任何东西碰到皮毛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只要稍微一深入，就会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记得年刚接触滑雪那会儿，上个初级道就觉得自己会了，越是投入其中，何穗越不敢说自己会滑。她笑称滑雪是项“反自恋”的运动，每每在雪道上自以为滑得跟大神一样，下来一看视频中的自己，发现实际的和脑海中想象的相去甚远。以“引身”为例，每次感觉自己动作已足够标准，身体都快飞起、几乎蹲到地上了，结果一看教练拍的视频，自己却完全僵硬、没有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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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雪是永远都有进步空间的。”尤其她滑双板，越到进阶越难。过去几年滑雪引发她持续投入大量时间与热情正在于此。何穗看过日本双板大师丸山贵雄的视频，向往不已，身边有朋友专门跑去大师那里学习，何穗也特别愿意跟那位朋友交流探讨。她有过对雪道、技术、动作等心生执念的阶段，慢慢发现追求这些没有尽头，“它没有天花板的。”现在，何穗倾向于把每一次滑行都当做自己与自己的相处，见天地，然后见自我。
许久没出过远门的何穗，尚未有机会去到更多世界级的滑雪胜地，过去几个雪季，大多都在张家口的崇礼。所谓活在当下，她是真正的践行者，不用靠去一个新的地方，验证一种新的想象。崇礼的雪场风后容易出现冰面，朋友们调侃，只要把崇礼的雪场滑完，全世界雪道就没有你拿不下的。“所以我就当自己都滑过了。”何穗笑道。
花语
现场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工作人员的一只小奶猫，不足两月，怯生生的眼神。拍摄间隙，何穗不时逗逗它。拍第二套造型时，她起了兴致，想着让小猫也出一次镜，有人起疑，能行吗？何穗说，为什么不呢？抱着它便往白杨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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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拖拽着她进入32岁，何穗显露出一种更从容的美。距离17岁拿下中国模特之星大赛冠军，十来年过去，她自认为成熟多了，勇敢多了，也松弛多了。现在的她和这林中开得声势浩大的二月兰有点像，都有点尽情尽兴的样子。事业起飞的头几年，何穗绷得紧，她像一张被拉满了的弓。几点去机场，几点落地，第二天几点开工，工作完又要立刻赶往下一个城市，洗澡在机场解决，睡觉在飞机上解决，下了飞机又直接去往工作现场。何穗算了算，最忙的时候，一个月有个小时都是在飞机上度过。用她自己的话说，你没有当下，你永远都在赶时间。
忙得脚不沾地时，父亲打电话过来，话里的意思是提醒她保持平常心，担心她以后没那么忙了会有心理落差。何穗从没为此困扰，她其实一早做好了第二天就没工开的心理准备。她身上一直有种晃晃悠悠的劲儿。学生时代，父母要求她考班上前十，何穗便在第九第十徘徊。“达到那个线就好了。”她没有力争上游的心，“就像在学校里的米跑一样，领跑的人是很累的，跑最后也很辛苦，一般在中间跑的最轻松。”
距离拿下中国模特之星大赛冠军十来年过去，何穗自认为成熟多了，勇敢多了，也松弛多了。
年那场命运转折般的拉夫·劳伦开场秀前，何穗经历过长时间没工作的状态，一度有过转行念头，因而当机会来临时，她还是被推着走了一阵。何穗现在一点都不怀念那时的自己，她说太苦了，再来一次自己肯定受不住，她也压根儿不想再来一遍。这是个永远逐新的行业，每季都有新的潮流、风向和面孔出现，年岁阅历渐长，何穗愈加明白时尚本质也是一种商业行为。模特作为产业的最后一环，品牌提供了舞台，她便负责好好呈现。
造型师递过来一只白色迷你小包，嘱咐镜头里得带上。何穗俯身摘下一束二月兰花枝，对着包比划了下，“太袖珍了，要修长一些。”自己先不满意起来。工作人员递来一束开得饱满的，她眼里泛出亮光，一把将花束斜插入包中，随意举过头顶，这组照片很快便有了。摄影师提议可以再跨大步试试，何穗第一反应是，跨左腿还是右腿——早几年，她觉得自己的左脸更上镜，拍摄时习惯用左脸对着镜头。
她随性的性子里也不乏严谨的部分，不会对无伤大雅的事过度反应，也不会对真正重要的事轻佻，尊重规矩，比如美，比如快速迭代的职业特性，但有的规矩，她也不认。职业生涯也许有过那么一两次被临时替换的经历，“可能突然间决定这场不要亚洲模特了，但这不是我的错，我不会为这种事情去买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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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十多年，无论杂志拍摄、维密走秀或是商业合作，何穗信奉的原则大体可归结为一条：如果别人定了你，你就努力去做。她不喜欢给事情下定义，专业或敬业之类的“高帽”，她觉得那都是最基本的东西，“也没什么可说的”。生活里有太多严肃的定义，而二月兰就是二月兰，它不是镜子，也不映照什么，它只管攒着劲儿地开。
女孩
何穗返回房车换造型，摄影师沿着河岸寻找合适的拍摄点，每隔三五米，便路过一个垂钓的男人。他们中不少来自附近工地，停工半个多月，男人们第一次拿起了鱼竿，女人们则卷起裤腿，在浅水处长满了绿苔藓的石块间，摸索着螺蛳的踪迹。
水边菖蒲繁茂，一同迅猛生长的还有空中细密的蚊虫。从野菊丛便开始肆虐的蚊虫到了前所未有的密集程度，在空中形成了一小阵黑色旋风。何穗是有点过敏的体质，身材消瘦也有这部分的原因。驱蚊水递过去，她低头一阵猛喷。摄影师一句“看镜头”，适才还恶狠狠与蚊虫交战的何穗，脸上就又恢复了T台上的神采。
温榆河边的菖蒲地。
专业，早已刻在下意识的动作里。“再来一次”“再甩一次”，一组带粉色丝巾的造型试了不少角度，效果都差强人意。摄影师回到显示屏前一张张过照片，何穗跟过去看，一脸专注。屏幕最后定格在一张她把丝巾举过头顶的画面，她盯着右脚下的菖蒲说，“绿的饱和度太强了。”
专业度和新鲜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模特的一体两面。到了现阶段，何穗已不要求每一次工作都能带给自己新鲜感，归根结底，一个人能不能从中得趣或者能得到多大乐趣，最终要看个体心性，她决定更多从自身上找。她说：“相对其他行业，我们这个行业已经足够多样化了，你想想每天朝九晚五的人，你让他们哪来那么多新鲜感。”“一个幸运的普通人。”是何穗写在微博简介里的一句话，印象里是刚注册微博时写下的，现在懒得改，也觉得适用于现在，“也适用于任何时候。”她的话落地有声。
菖蒲丛中，何穗自在舒展。
日头又沉下去一些，午后的些许滞郁也都消散，北京初夏最舒服的傍晚时分到了。站在南北向的温榆河边，脸上、衣角、耳边，处处都有风吹过的痕迹。男人们收起了鱼竿，女人们提着小半桶的螺蛳，往家的方向去。菖蒲丛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女孩正背对镜头前行，她的步子跨得很大，脸上却毫无赶路的着急感。她的身后，一架飞机贴着河面飞行，不知是刚从机场起飞，还是即将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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