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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2 1:35:00

懿声,女,年生,原名邓朗欣,现就读于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小说《声声诉》年10月首发于《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

01

作品

声声诉(节选)

声声溯本来不叫声声溯。这是艺名,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取这样看起来有些特别却又有着说不出韵味的艺名了。

她最喜欢的学生对她半开玩笑半撒娇道:“老师,您也给我取个别致的名字嘛。”

头发花白的声声溯戴着老花镜靠在沙发上,对着阳光举着戏词本,微眯着眼,眸光从镜片底下透出一星半点儿,落到眼前人身上时柔柔黏黏的,“美人卷珠帘,如花隔云端,朱之云叫起来朗朗上口的,换什么别的名字。”

之云正赖在她面前学着一出《贵妃醉酒》,卧鱼拈花的动作标致是标致,规矩是规矩,声声溯却老觉着有些不对。

之云这孩子才二十出头,演这出《醉酒》,演得,太不对了。

她的入室弟子朱之云武旦出身,身段上功底极佳。人生得是又娇又俏、古灵精怪,平日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又没脾气又没心眼。若不是这孩子那天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地道:“老师,我是真的很喜欢梅派,不唱梅派我就不学戏了。”恐怕她会直接把这姑娘送到隔壁团原先的荀派名角儿顾冰心手上,让她去带带这孩子,还得跟顾冰心、钟书湘两口子叮嘱必须得好好教,再跟他俩打个*:十年后,这孩子必能成个角儿。

可之云不去,小姑娘铁了心要为传播梅派艺术发光发热,三番五次找她求她,磨了大半年。她有一天晚上失眠睡不着,看到手机上之云发的消息,突然心一软,想:不如就——就收了这个孩子吧。消息刚发出去时她有些后悔,刚想撤回,没承想对面的小姑娘也没睡,凌晨回了一长串欣喜若狂的表情,把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到了她这个年龄,话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就好比拉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于是之云就这样误打误撞留下来了。而声声溯也确实喜欢这个孩子——刻苦,肯钻,脾气也好,像她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只是这孩子以后到底能不能走得长远,能不能成为一个角儿,之云成了她的徒弟后,她反而没有那么有底气说了。

戏的精髓与神韵,是靠自己悟出来的。任旁人说再多戏也没用。而之云缺的,就是这一份在火候上的淬炼。

声声溯思量了一下,到底没有让之云练下去,她从软软的沙发里直起身来,轻轻咳嗽了一声,叫她的大弟子,“阿云。”

之云骤然被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应道:“老师——”

声声溯伸出右手去,拿温暖的指腹勾了勾之云细腻冰凉的脸蛋儿,微微敲了两下,笑了。“毕业汇报演出,你还是演那出你最拿手的《天女散花》吧。就剩两个月,你排着戏还写着论文,太赶啦。等过些日子,让我再好好抠一抠你这出《醉酒》。”

其实“过些日子”这句话,具体入微,细到确切日子是多少天,声声溯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很多年前,她的老师也这样对她说过。那时她刚刚拜师,穿着米白色的港风连衣裙,头发剪得短短的,用浓眉红唇掩上一丝成熟的气质,手上紧紧捏着老师送给她的拜师礼——由梅祖大师签名的一盒梅派录像带。她给带着一丝儒生书卷气的老师鞠躬,老师因为常年的乾旦发声,声音又细又柔,朝她道:“阿愫,《醉酒》过些日子再学。这个,不急。”

是了,那是还名叫郦阿愫的她,那时的她不是如今的这个声声溯。

北京城的夏天还没有到来,蝉鸣却先起了调,一跳一跳地在对街的树上蹦跶,只是因为翠荫愈发浓密,有时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就好像流言一样。最先听到的声势浩大,往往比不上后来的单薄渺小。

消息传到郦阿愫耳朵里时她正在理旧照片。精彩回放的画面一抽屉不够放,于是密密麻麻排起来,塞满了柜子的所有抽屉。直到隔壁宿舍的顾冰心“啪”地打落她手里的照片,她才回过神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嗔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冰心气鼓鼓地插着腰,摔给她的话里火药味儿能溢出来老远,“阿愫!你都不生气的吗?”说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听到那些个流言蜚语。”

郦阿愫沉默了一下,回答道:“……都知道是流言了,还生气什么呀。”冰心犹自愤慨,“你也不听听人家说得有多难听!要不是老钟拉着我,我准能跟她好好辩一辩理儿。我们愫愫身正

不怕影子斜。我就必须得问一问她老人家,您嘴里一口一个的‘狐狸精’‘不正经’,说的是哪位大拿?!”

郦阿愫的背落在一片寂静的午后阳光里,密密麻麻的小火星在静默中燃烧。这些细小的燥热感让她的嗓子干涸,声音甫一发出有些破跛。她轻巧地岔开话题,问道:“书湘今日有空吗?下月跟老迟巡演的戏,还要再磨磨。”

冰心跟在她后头,低头捻着她一张泛*的旧照片,随口而出,“大早上就被老迟带走了,老迟说他难得请到了假,有个不得不去的……”

她顿住了。

郦阿愫转头看她。

顾冰心最怕郦阿愫这样的目光,柔而浅,软而蔼,偏偏教人看不出悲喜。

“……家宴堂会。让老钟操个琴。”顾冰心咬着牙逼出来的两句话。

手里刚好收拾到一张照片,郦阿愫拿余散的眸光去看——大拉翅旗头上俏红花惹人眼,铁镜女怀抱娇儿把礼见,驸马忧心心悲惨惨背身思。

这是一出《坐宫》。

她拿手指搓了搓相片因旧而生的毛边,笑了。夏虫的鸣声迭起,险些压过她的余音,“没事儿,正好我下午去一趟老师家。你也先过去,不要让老钟和迟团长久等。”她知道他们夫妻二人恩爱,妻唱夫奏,要有堂会,定也是一齐去的。

顾冰心忙抛开这个话题,二人闲聊一阵,冰心有堂会要赶,自然是先走了。

郦阿愫静立了许久,方才长舒一口气。

春末夏初闷沉沉的日子里,她小心藏着自己的心思。光影明灭中属于炽热火气的情愫被一片玉壶冰心一压骤下。身子汗津津过后软绵绵的,而蝉声,不觉已止息好久了。

北京城在一夜雨中悄然入夏。渐渐地,绿荫蔽日,暑气逼人。那天早上声声溯推开阳台的门,只看见窗台上被水珠洗礼的夏花生而烂漫,仿佛是笑着对她招手。

这就是年轻的生命。

声声溯惯常是拎着花洒浇花,水滴溅到她身上,在她顺滑的宽大衣衫上晕下大大小小的暗点。冰凉的布料接触到温暖的肌肤时有些寒意,她猛然想起来,之云好久没有同她联系了。

朱之云在一个初夏的暖阳之晨,从戏曲学院顺利毕业,毕业之后考到了天津的天天京剧院。天天京剧院的现任院长汪漾漾是声声溯的师妹。之云去新工作单位报到那天,声声溯还特意跟漾漾打电话,对漾漾说:“漾漾,这是我第一个入室的弟子。”汪漾漾接到电话时非常吃惊,吃惊完后还带着一丝惊喜。她面对这个一向温柔却心里长牙的师姐,郑重回答道:“师姐,你放心。”

其实这是声声溯挂靴之后第一次这么郑重地给师妹打电话,为了她的弟子。做到如此,看重之意,话里话外,不言而喻。

声声溯上一次跟之云视频的时候还是七月一号,之云对师傅说汪院给她排了一出青春版的《白蛇传》,时间很紧,八月中旬就要上台。声声溯想着这出戏虽然考验功底,但小姑娘本是武旦出身,文戏唱腔上头又有漾漾盯着,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她今日浇花倒把自己浇个清醒,猛然想到,今日是大徒弟上台的日子。

京津不远,顷刻间即到。声声溯想,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徒弟。

她知道漾漾带着主力团南巡去了,于是没跟漾漾讲。又怕之云知道她来了紧张,便背着徒弟,自己一个人买了座儿,带着几分期待去瞧她的得意门生。

却没承想这一看,倒把声声溯自己看了个心惊肉跳。

声声溯推开后台门时只剩了之云一个人,已经收拾停当,背对着她打电话,话里带着甜意,尾音落下时还带着小曲儿般的上扬。她靠着门,站着等。

夏日的晚上是闷热的,穿透厅堂的热风过来,平添些许燥意。有些甜言蜜语,声声入耳,句句动心。

她等了二十分钟,等之云按掉电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准备走,她才开口。

“那个唱法海的老生,前途不可估量。是个好坯子。”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愧是他的徒弟。

“刚刚,是在跟他打电话么?”

她知道,那个唱法海的老生叫杜子淼,出身梨园世家,是年轻一代中的俊秀,天天京剧院青年团副团长,今年二十八岁,京剧院骨干。

完美无缺,万里挑一。

只有一点不好,声声溯想。

杜子淼前年已经结婚,他的妻子是声声溯师姐的女儿。如今二人孕有一子一女,一胞而出,龙凤呈祥。

前年声声溯作为女方长辈的朋友出席婚礼酒席。那时她是独自一人,没有伴侣,没有徒弟,刚刚宣布退出舞台,可谓是孑然一身。

“阿云,一出戏就好比走一段路。每一出戏都有不同的路走,有的走得心惊胆战却剑出奇锋夺得满堂彩,有的走得一帆风顺却平静若空谷独鸣,座下一无知音。学戏,是先做人,先立身,再立艺。”

声声溯温暖慈祥的眼神里落进了朱之云不知所措、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的惶恐。

就跟她预料到的结果一样,声声溯旋而是重重一声叹。

“这几天应该是没戏了吧,上我家待着去,给你煮饺子。老师有话问问你。”

真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

“真是个没心眼的傻丫头。”

梅先生的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那香味四散穿织,盈香满袖。梅夫人坐在阿愫身侧的上位,盯着一口下去咬掉了半个包子的郦阿愫,笑眯眯地说。

阿愫满口汤汁说不出话,只好不好意思地耸肩笑了。

梅夫人伸手抚了抚阿愫的肩,轻轻拍了拍,道:“你慢点吃着。我去小院里浇个花,你师父去找姜先生了,一会儿就回来。要是这些不够,锅里还有。”她拿嘴努了努桌上的菜,随即站起身来,缓缓到后头屋外去了。

屋子里就剩了阿愫一人。

钟摆声嘀嘀嗒嗒地在细小的房间响,像板眼的敲打声,又像更漏的夜咏。屋外隐约传来一两声梅夫人哼的小调旋律,柔婉悠扬。

阿愫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眼泪仿佛是一瞬间,盈满了眼眶。

那种感觉,她说不上来。那种明明是失落、委屈、不甘的感受,却又让她如此心动、期盼,亦让她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睡,让她多少个午后游离了神思。

阿愫默默把饭菜三口两口扒拉完,站起身来将碗筷收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惯常地边洗碗边练嗓。

钟摆声声催。

“海——岛——”

“冰心你今日堂会唱的什么啊?”——一定是《坐宫》,一定是,不然不会叫冰心去。

“冰轮——”

“怎么突然就有场堂会了?”——他前些日子说他妻子要带着儿子北上祭祖。天南地北的亲戚都在帝都落脚休整中转,这么多人会面,开场堂会是最正常不过了。

“初转腾——”

“跟老迟搭戏还习惯吗?”——冰心她大概是习惯的……吧。应该是习惯吧,他这么优秀,肯定是跟谁搭戏都能博得满堂彩的。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他下次,还愿意同我唱吗?

……

哐啷。

阿愫手里的碎瓷片被人劈手夺去,但还是晚了一步,二指根部一道红线蜿蜒而下,已然是破了一道口子。

面前人作势轻轻弹了一下阿愫的脑门,道:“腔的味道对了,可不该是在这一段对上这个味。”

话如细珠落盘,噼里啪啦泠泠溅出。

“哎哟都破皮儿了,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琢磨戏也得顾着手上啊。你也是,这个时候还跟孩子谈什么戏哇!到时候留了疤可如何是好。”梅夫人带着风穿堂而来,咣的一声把浇花的小壶往桌上一放,嗔了阿愫面前人一句,从后头伸过来拉住了阿愫的手,“先上药,别沾水了。”

正是好一个谦谦如玉九先生,身旁跟着胡琴书生姜三爷。

阿愫唤了一声“二位师傅好”便低了头去,任由师母捉着她的手给她止血上药。伤口不深,但长。她也想,明明不过是一道浅浅的口子,却溢出来这样多的血,看着倒是怪吓人的。她恍惚听见梅夫人问了她一句:“疼吗?”

疼吗?

她真的疼吗?

铁镜送杨家四郎出关时心里疼吗?代战知道王家三姐的存在时心里疼吗?等不到明皇的贵妃,心里疼吗?

“不疼不疼,我真是,刚刚走了会儿神就这样了,让师娘担心了。”

她是这样说的。

但其实,也是真的还有一点点,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感的。

九先生的声音在梅夫人离开去收拾碎瓷片后细细柔柔地覆上来,“刚刚的《醉酒》,不错。只是,你这个杨玉环唱得也太过糊涂了些。你仔细来一遍,容我再看看。”

阿愫忙站好了。

三爷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彼时他刚就了座,拿着一把胡试二三声弦,听到此处冷不防冒出来一句话,落在阿愫耳里如炸雷一般响。

“你唱的时候得明白,杨贵妃其实是最清醒的。至于她醉酒的原因,只是她尚存一丝期冀,而她那颗真心啊,怕是并未完全死去。”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声声溯夹了个皮薄馅厚的放到朱之云盘里,笑着说:“你看看你包的饺子,最后都散成什么样了。还是先尝尝我的手艺。”

餐厅的暖*色灯辉倾洒下来,点燃了漫漫的漆黑长夜。

之云一口下去眼泪汪汪,手忙脚乱地抽了纸巾偏过头去,直说是被烫着了。

声声溯不接话,只给她递了一片新的棉柔湿巾。

其实演出那晚出了后台,声声溯什么都没有说。她当晚只是载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朱之云回了自己家,给她看了看一些旧的照片,讲了一些照片背后的故事。

声声溯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只觉得时间仿佛在倒流,所有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好似是复制一样,原封不动、似曾相识地降临到她的下一辈身上,宛如一个轮回。而之云咬着牙硬是不说疼的样子,真像那个倔强、却已经离开她好久了的阿愫。

真像。

声声溯安慰性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身旁之云的头,道:“你之前不是说想磨《醉酒》么。往后,一个星期来一回吧。时间要是协调不过来,汪院长那边,我来说。”

朱之云的眼泪在声声溯轻柔的抚摸下终于决了堤。

她哭得稀里哗啦,在声声溯怀里号啕,反反复复就是同一句话,“是我哪里不够好吗?凭什么啊。”

声声溯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叹息地喃喃道:“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是啊,凭什么啊。

可是,世间哪容得你问这样多的凭什么。

郦阿愫渐渐发现,戏曲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尤其是在挑大戏的过程中,心境失之毫厘,出来的东西差之千里。

九先生说,这就叫感觉,感觉到了,戏感就找到了。

可惜她不是每一遍、每一场都找得到所谓的感觉。就比如这出《贵妃醉酒》,九先生老说她缺点儿点睛的东西,可是这点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阿愫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够了——自打她拜在九先生门下,名声倒越来越响。今年南边几个省市的领导频频来请她去演出,有一个市的*府领导还钦点了《贵妃醉酒》,这些,无论如何是推不掉的。

她是郦阿愫,是九先生的弟子,她不能砸挂,不能给师傅丢脸。

诸多事情挤压到一起,阿愫开始睡不好,一来二去,人自然清减了许多。

其实也不只是郦阿愫一人烦闷。随着南巡的日期临近,团里的人越发忙碌起来。气温持续升高,每日练功房里人来人往杂乱纷纷,更令人觉得燥热不堪,难以待住。阿愫是团里唯一的梅派青衣,团长迟慨之的钦定搭档,又是梅九先生亲传弟子。上头说为了保证演出质量,给予其特殊照顾。于是就在原来那个大的练功房旁边另开了一个小的房间,供二位主演练嗓和休息。

后来阿愫跟退休的老院长吃饭,酒过三巡谈起往事才知道,这个福利,是迟慨之找了院长三四次才批下来的。

起因应该是自她那日知道他请假去堂会后的那一个礼拜,阿愫发现自己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迟慨之。他来练功,她就去老师家让老师给她说腔;他回去了,她再跑到练功房去练功。有一次没躲过,在楼道口遇着他拿着水杯和衣服大汗淋漓地准备下楼。二人相视,阿愫的心像小鹿乱撞一样怦怦狂跳。迟慨之剑眉星目,舒朗地朝她一笑,“阿愫最近很忙吗?好久没瞧见你了。”阿愫张了张口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先听得楼下一声童音轻轻脆脆:“爸——爸!我和妈妈来接你啦!”随即真有一只“小鹿”从楼下连跳几级台阶扑到对面男子的怀里,一抱就不撒手了。阿愫只好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迟慨之一把抱起小男孩儿,朝她微微颔首,“多注意休息。”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是一笑算是回复,偏身让他抱着孩子先下。迟慨之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顿,转头朝阿愫道:“几天不见,怎么你瘦了这么多。”阿愫下意识接道:“许是这天太热吧。”而等她回过神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时,他都已经走到楼梯中间了。

正午的阳光*辣而炽热,光线像在人身上埋了火星子,见势就燃,阿愫一圈功练完,只觉得浑身都落入了火海一般。门口有人叫她:“郦老师,原来您在这儿哇。迟团找了您好几圈啦。”郦阿愫一个反卧鱼作罢,弹身而起拿目去看,见是团里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武生,拿着杆红缨枪立在门口替她传话。她道了一声谢,问道:“怎么了?”武生回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迟团一开完会就来找您了,我瞧着他脸色不大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心里突然跟踩空了一样,夏日里陡然地生出一阵恶寒。

小练功房门紧闭着,但两扇木门挡不住里头的争执声。阿愫站在外面,把女人尖利的吵闹声、男人竭力想劝阻和解释的无奈之声、婴儿的哭声,全都收进耳朵里。

她最后没敢进去。她低着头转身离开,走到大练功房门口时又有细碎的声音提溜出来落到她心里。

“张潇不过就去生了个孩子,回来一团的位置已经被人顶了,还是半路横着出来一支,她那么冲的性格她能不闹吗?”

“可是愫姐有什么错啊,张老师怎么话里话外句句都弄得愫姐是……那种人上位一般。”

“老话说什么啊,‘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日学的是一段贵妃饮酒的身段,阿愫有些心不在焉,终于一个踉跄,失了仪态。九先生在旁边盯了阿愫好一会儿,开口道:“阿愫。”

郦阿愫低着头不言语。

梅夫人站在旁边一伸手拦住了,走上前来拍一拍阿愫的肩说:“你师父的话,我不让他说。”

她用手扶着阿愫的肩膀,轻轻摇了摇,让阿愫抬起眼来看着她,“但是,我要你说。”

一杯热茶递到阿愫的手上,梅夫人站在阿愫面前,字字铿锵,“我和你师傅这么多年都把你当亲女儿看,你以为你扛着不说,我们就发现不了吗?你今天必须说出来。说出来好过些,我们也能帮得上忙。”

九先生“嗯”了一声,在阿愫旁边坐下。

“阿愫,戏只是戏。”

阿愫在一瞬间红了眼眶,她小声说:“师傅,我何尝不知道戏只是戏。可我若不把它当真,我怎么演情深;我若太当真,也知道我终究不是戏中人。”

九先生摇头说:“错了,阿愫。你是戏中人。”他咳嗽了一声,捻了一个兰花指,先轻言缓语告诉阿愫,她刚刚这个手势,有些许用力过甚,随后再评道:“你扮的贵妃就是你。但祖师爷扮贵妃时,贵妃就是贵妃。”

阿愫是有些懵懂的。她紧紧握着茶杯,指腹因用力过猛已经微微发白。梅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把抱住她说:“好孩子,好孩子。你还年轻,别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放下了。”

但是阿愫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皱一皱眉头,只是身子颤得越来越厉害,空荡荡的风从她的领口灌进去,更显得人瘦如顽竹。

九先生继续说戏,“戏演得好,须得找着戏感。戏感是什么?笼统而言,是情感。在演戏时,怎样有情感?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你要下对功夫,让你就是你,她就是她,以你的情感为引子,最终找到她的情感。”

“这是最好的共情,也是最合适的戏感。不会让宾客深觉你差了火候,又不至于让自己深陷其中。阿愫,你记得那一日,三爷是如何说的么?”

“阿愫,你演成了一个酒醉的贵妃,因为你给的是自己的真心。但我要你给的,是贵妃的真心。”

阿愫手里的茶杯猝然而落,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她在那一刻知道,谣言只能是谣言,戏文到头来只是戏文,人可以扮戏中人,绝不能做戏中人。就像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之前划破的手指是真的疼,疼到十指连心;就像她深深觉得王家三姐是真的应该难受,只不过生在套子里又面临着船到桥头,实在是迫不得已;就像她最后认为铁镜公主其实是该大悲的,因为她骨子里头是个苦命女人,可是杨夫人更为可怜,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杨家四郎不该出现。坏就坏在不该出现的人已经出现了,于是两个女人就只能糊里糊涂地继续过下去。

可是等她大张旗鼓地上了台,亮了相,锣鼓一敲,胡琴一拉——王家三姐同代战姐妹情深;铁镜公主避重就轻地带着一抹娇俏。她当时洗碗割破的手在锦绣戏服里捻着一个兰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仿佛从未受过伤。

她也在滚烫的水滴触及她肌肤的那一刻真正地意识到,她其实是非常非常喜欢迟慨之的。没有掩饰,没有隐瞒,没有遮挡,她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然后选择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洗干净,再放回去。

好像这样什么都可以没有存在过。

……

——节选自《声声诉》,年10月《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

02

编辑的话

当代大学生对生命的理解是如此的精准,对命运的洞察是如此的敏锐。

小说写的是师徒两代人对于复杂幽微的人性和情感的体验与应对,并通过《贵妃醉酒》这一出戏的传承和演绎,把时代、时间、男女和永恒的情感,抽丝剥茧般呈现给读者。在时间面前,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人类的情感,似乎从没有进化和改变,每一代人都在重复着前人的生活和命运;在时间面前,生命既丰富又脆弱,既迷茫,又充满了挑战和暗示。

“阿愫,你演了一个醉酒的贵妃,因为你给的,是自己的真心。但我要你给的,是贵妃的真心。”

阿愫的师傅在给阿愫说戏。他是说给阿愫听的吗?抑或是我们所有人?这是阿愫的师傅说的吗?还是作者说的?作者只是一个年出生的小女孩,这是她的处女作,但是已经显现出了不俗的表现力,我们毫不犹豫地给了这篇小说头条的位置。

——节选自年10月《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卷首语

03

创作谈

关于《声声诉》

懿声(邓朗欣)

这篇小说的开头很偶然:我晚上躺在床上跟群里的姐妹谈京剧,评弹,粤剧,越剧,秦腔,昆曲……之后,“声声溯”这个名字就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把她写出来,完全是出于本能。

后来我想,这源于传统曲艺对我的影响,我将对各大剧种的爱揉进了一个名字。

我喜欢《宝莲灯》《白蛇传》《长生殿》《桃花扇》《牡丹亭》《帝女花》……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故事。它们的叙事模式和主题中心,也对我影响很大。

只有一点非常不传统:我喜欢残缺美。我一直秉承着“与其小心翼翼地去保护残存的一点圆满,不如把它砸碎,大大方方欣赏破碎的美感。”“在残缺里看圆满,圆满才显得弥足珍贵。”“圆满是月亮,只能引领你去找寻他散落的月光,你不要对触碰到他有些幻想”这些奇怪的观点,听起来有点疯狂,我写完的文章,或者我即将写完的文章里都有这种“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还是要活在当下,向往明天。”的倾向。

回到这篇小说,先说人物。

首先,声声溯,她在我心里是逐渐变“活”的。最开始只写了三百字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影子。我很模糊地,宛如隔着毛玻璃一般、雾里看花一样地去观察她,那时她还只是一尊不会动的漂亮木偶,我叫她往右走,她一定不会往左看。

她像我的孩子,又如我的挚友,我带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为她营造了一个结局——一段戏文加一句点题,没多少字。但那段文字是半空中的云雾,至于怎样升到云雾里,我不知道。

但有一点要说的是,我写东西,认定了的结局,一般是不会改的。

后来她就活了,会动会笑,会蹙眉,会难过伤神,会对着我说话。我将脑海里的生动清晰的人像、环境,用生疏的笔法描摹下来。没有考虑什么技巧(我也没什么技巧),语句意外的很流畅,比我之前尝试写的任何一篇东西都流畅,于是这篇小说就这么诞生了。

我自己都觉得它超出了我的水平,不像是我写的,很意外。

如果一定要很正式地谈一谈,我是写完再回头去看这篇文章的。写得时候只有潜意识,一切都是本能。

从阿愫到声声溯,声声溯到朱之云,都是在讲成长与蜕变,前者属于内化,后者属于传承。而她们之间又有很大的不同,前一组关系是一个人情感的两个阶段,而后一组关系是两个人各自生命的同一时期。无论纵向还是横向,人与人之间终究是有差别的。

朱之云这个人物,更像一面镜子。声声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最终发现,她不是声声溯的影子,她是要成为朱之云的,也只能成为朱之云。

关于迟慨之的内容,是我自己的一段情感经历的衍生。当然我跟声声溯不一样,我比较能放得下。也许我潜意识里觉得放不下是一种哀婉的美,虽然傻气,却异常迷人。

关于陆煜温,虽然她出场很短,是推动郦阿愫成为声声溯的最后一把火。她是一个贤淑、温柔、大气、聪明同时也很沉得住气的女人。她也是镜子,我对这个人物有一点点私心,埋了一些小线索,比如胸口簪花是蓝星花,花语是“互信的心"和"把握现在”,送给恋人就是“我相信你”的意思。初稿写的是白玉兰,后来发现白玉兰不大适合。白玉兰的花语是纯洁的爱,但陆煜温明显是有主动权的,在亲密关系里是能伸能缩的那一方,她和迟慨之的关系没有那么罗曼蒂克,是很柴米油盐的。陆夫人跟阿愫,红玫瑰跟白月光,总要有一点点不同。

至于小说里的贵妃,其实更像是一场梦。每个人都能在这场梦中找到同自己契合的一个点。但是戏里戏外,台上台下,还是要分清楚。

我看了很多版本的《贵妃醉酒》录像带,从梅兰芳大师到现在几位仍在舞台上演的京剧艺术家老师都有,自己摸索出来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我将这些观点通过长辈之口说出来。现在看来,它们是很不成熟且个人化的。

这篇小说的写作分为四个阶段,时间长达四个月。我自己写完再去看这篇小说,发现自己无意中学习了霍达老师《穆斯林的葬礼》的叙事模式,还有之前读过的《水在时间之下》《主角》,这些前辈的作品为我潜意识写作提供了养料。

—END—

本期值班:张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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